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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第二章 普鲁斯特,一位耐烦者的幸福岁月
文章来源: 时间:2016-09-07 浏览量:1458
  对于二十世纪之文学而言,再也没有比马塞尔·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更为文学的了。
  法国著名的传记文学家兼评论家安德烈·莫罗亚,在一九五四年巴黎伽里玛出版社出版的「七星丛书」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序言中,下笔就写道:「对于一九○○年到一九五○年这一历史时期,没有比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。」又说,这不仅仅是由于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像巴尔扎克《人间喜剧》那样规模宏大(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中译本七卷,粗略估计二百四十五万多字),关键在于作者发现了「新矿藏」。二十世纪大部头小说并不少,但很少能给人以新启示,这些作品作者只是满足于开发众所周知的「矿脉」,而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作者却发现了「新矿藏」,「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们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」。因此,安德烈·莫罗亚论言普鲁斯特:「像同时代的几位哲学家一样,实现了一场『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』。」(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「序」第一、第四页;马塞尔·普鲁斯特著、施康强译,「序」作者系安德烈·莫罗亚,译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)
  英国著名评论家康诺利很有理由地在《现代主义代表作一○○种提要》中说:「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像《恶之花》或《战争与和平》一样,是一百年间只出现一次的作品。」(《从卡夫卡到昆德拉》第四四页;吴晓东著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二○○三年北京版)
  如果没有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二十世纪的文学就会因此而黯然失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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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面对如此一部大书,直到辛巳年仲秋之夜,撰者才终于有了一份心境,鼓足勇气,放下手头所有事情,开始了艰辛拜读。
  是时,普鲁斯特已经去世近七十九年,中译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出现在中国亦有十二年之久了。
  在此之前,撰者对这部煌煌巨著的难读性是有所了解的。这是一部人人都觉得应该去读,但人人几乎都望而生畏的大书。人们之所以望而生畏,在笔者日以继夜囫囵吞枣式啃了一个月后,才总算是真领教了。
  首先,这书太长。字数多是多,也并不特别多,有些书的字数比这还多,但读起来感觉里就是太长太长了,长得实在没边儿没沿儿,不知道驴年马月方能结束。
  普鲁斯特的那位著名医生弟弟——罗贝尔说:「要想读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先得大病一场,或是把腿摔折,要不哪来那么多时间?」(《拥抱逝水年华》第二八页;阿兰·德波顿著、余斌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二○○四年版)
  其次句子冗长。冗长得叫人憋气,眼看着要把人硬硬地憋翘的样子;冗长得让人窝火,恨不得逮住普鲁斯特朝他屁股上来那么三脚。
  英伦才子德波顿这样写道:「普鲁斯特式的冗长句子,它们盘曲缠绕,如同长蛇。最长的句子出在第五册,要是以标准印刷字体排成一列,差不多要有四米长,足可围着酒瓶底部绕上十七圈。」(《拥抱逝水年华》第二八页)
  最要命的是情节进展缓慢,难以卒读,简直是没完没了的闲扯淡。闲扯淡还不要紧,常常又离题扯出,优哉游哉万里下去,却又不知道他扯了些什么,还要扯些什么,再怎么扯,真乃是「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」——不知所云,越扯越远。
  据阿兰·德波顿讲述,一九二三年底一位罗马佳丽给普鲁斯特写信,说自己是美国人,现居罗马,芳年二十又七,有闭月羞花之容,沉鱼落雁之貌,三年来诸事不闻不问,一心拜读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
  「美国贵千金」作了一番大有美丽「性骚扰」之嫌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自我隆重推出后,终于耐烦不得,很干脆很美国地摔了琵琶,甚至是赤裸裸地跳将起来,吼叫:「我就是读不懂,一点也不懂。亲爱的普鲁斯特先生,您就不要阳春白雪了,下里巴人一回吧。请用两行字告诉我,您到底想说些什么。」(《拥抱逝水年华》第三一页)
  深夜读书至此,撰者大为毛骨悚然,惊恐四顾。普鲁斯特已经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就在巴黎去世了,居然死后一年之久还阴魂不散引诱国际佳丽,居然是「美国贵千金」!是英伦才子之误,还是译文笔错等,抑或事实如此?不得而知。
  可以说,这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对人类的阅读而言,进行了一次规模浩大持久、超越时空式宇宙普遍意义上的「耐烦」大阅兵。
  普鲁斯特什么都想说,什么都不想说,无非是为人演义。
  演者,做也。
  普鲁斯特做如此耐烦活法给人看,死而不已,仅此而已。
  这就是普鲁斯特。
  撰者拿出了日日夜夜一个月的时间,几乎倾注了所有的热情与精力来读一部小说,并且仅仅读一遍,在撰者阅读史上实属空前。读完后,长长地出了几大口气。尽管读得挺仔细,有些地方还加有眉注,但仍然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感觉里不是在读一部书,仿佛是做了件吃力不讨好的辛苦活。虽说如此,撰者也没有丝毫怀疑过其「不世出」之地位。
  说无收获则有嫌绝对,倒是也有三点:
  一是虚荣之心得以满足。可以聊以自慰地说:「本人读过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了。」
  其二,耐烦读书得以深知。这不是匆匆读一遍就了事的书,是那种对阅读能力挑战的书。阅读需要慢慢地耐下心烦品尝,理想的阅读能力得成于耐烦。
  而三,读书经验得以丰富。这部书超出撰者先前阅读经验范围,因此也丰富并改变了撰者对阅读的认知。阅读,不仅仅是一种消磨和享受时光的方式,有时也是一种严肃且痛苦的诚敬仪式。前者给人以感官上的审美愉悦,后者让人获得心理上的岁月纵深感。
  于是,颇为郑重其事地作了读书札记,最后书曰:「待时再读,再再读……」以此,潦草终结了对伟大小说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初次阅读工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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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而,多年来撰者并没有再读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甚至是连碰都没碰一下,偶尔于不经意间作些惊鸿之瞥,一瞥一瞥又一瞥,而那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就寂寞无语地躺在书架上,任尘埃封落去了也……
  不过,纯粹出于炫耀心理,在闲谈或是某些正规学术场合,撰者还是常常提起普鲁斯特及其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多以调侃口气反复引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两言。
  「普鲁斯特说,什么叫医学?医学就是错误的总结,总是一个错误推翻另一个错误的。」
  「普鲁斯特说,一个优秀的男人背后必然有一个愚蠢的女人。女人越愚蠢,男人就越优秀。」
  前者,是就重医技而轻医理的西医而言的。撰者个人经验,此实乃真理也。
  如此之说竟然出自普鲁斯特之大嘴,应该说是相当难得的。因为其父阿德里安·普鲁斯特,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杰出医生;其弟罗贝尔·普鲁斯特,也是享有盛名的外科大夫,医学著作《女性生殖器的外科手术》很受推崇,其前列腺切除法被法国医疗界誉为「普氏手术」而名扬四海。普鲁斯特本人常年疾病缠身,得天独厚地被家里家外的名医包围着,自不必说,其人对于医学的感受,当然是要比一般人来得更为深刻和精确的。
  至于后者,以个人观察,似乎每个丈夫自我感觉都要比妻子优秀,都能为妻子顶天立地什么的,而妻子则有眼不识得泰山,经常是吵骂了丈夫,大有炒鱿鱼无奈而出恶气之势。作为丈夫倘若能够时时惦记着是言,肯定会有些解气,有些阿Q式自慰。后来,与几位道貌岸然丈夫者弱弱地说了,皆曰:「给力!实践证明,效果还挺不错。」
  狐辈共同大笑。
  十多年的岁岁月月是是非非快过去了,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里面所有的人,所有的事,所有的物,或是已经模糊,或是已经彻底遗忘了。最近,一时心血来潮,要随笔一下普鲁斯特,否则就对不住二十世纪文学似的。为准确地掉掉书袋子,想查查普鲁斯特那两句「雷语」到底出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哪一卷哪一页上,然而翻阅几遍却踪迹不见了,只是弄了个沾满两手灰尘,无奈间不得不放弃搜寻。
  感觉里,那两句话就像两片普通的树叶,从肩头飘入森林,再也辨认不出了;亦如两滴水,沿着指尖坠入大海,再也不可复得了。
  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是一片大海样的森林,亦是一片森林样的大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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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假若真的不再重读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永远放弃,又有些于心不忍亦是于心不甘。然而,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开始那漫长的「似水年华」耐烦之旅呢?实在说,现在是一点数也没有,而能够确认的是十年内绝对没有欲望。即使一不耐烦产生出欲来,也没有那可能的时间作望。
  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真是一部让人拾又拾不起,放又放不下的书了。
  在这么一种情感里,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:成就普鲁斯特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?为什么同时代或者不同时代,那么多著名或者不著名作家没有发现这个「新矿藏」,却单单就被疾病交加全没有精气神之普鲁斯特发现了呢?难道就是像评论家们所谓的普鲁斯特「自幼体弱多病」、「足不出户」、「养尊处优」、「博览群书」、「母亲过分溺爱」,还有一个「上流社会沙龙」等等工业革命机器制造的吗?
  经过一段审慎思考后,终于确认:这些视为一般作家的成长土壤也未尝不可,但要想从诸如此类土壤里培植提炼出普鲁斯特来就难说了,总是感觉到里面缺失了某种「非常6+1」元素。
  那么,究竟什么才算是普鲁斯特获得新发现的重要理由呢?
  这个问题折腾了撰者很长时间,并且「在很长一段时期里,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」(《追忆似水年华》著名首句,普鲁斯特五年里曾尝试了十六种方式,终于采用是语,统领全局),微眯了双目来思考,弱弱地搜狗,然而却无语……
  就在这黑屏式绝望之际,就在想把这个问题也要丢进大海样森林,或者是森林样大海的关键时刻,突然间给力,突然间那奇迹就被发现了——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啊!
  一如普鲁斯特所言:
  人们敲遍所有的门,一无所获。唯有那扇通向目标的门,人们找了一百年也没找到,却在不经意中碰上了,于是它就自动开启了……(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「序」第三页)自动开启的那扇门,并不稀奇,稀奇的是普鲁斯特那句「口头禅」!德波顿在《拥抱逝水年华》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:
  一九一九年,年轻的外交官哈洛德·尼科尔森在里兹饭店的一次晚宴上经人介绍,与普鲁斯特相识。其时一战刚刚结束,尼科尔森作为英国代表团的成员,随团参加巴黎和会。他对自己的使命颇感兴趣,然而他发现,普鲁斯特对此事的兴趣较他尤有过之。
在日记中,尼科尔森记下了那天的晚宴:
  一次盛宴。普鲁斯特面色苍白,脸形瘦长,胡子没刮,不修边幅。他不住地问我问题,让我告诉他会上工作是怎样进行的。我说:「是这样。通常我们是十点开会,身后是秘书……」他马上说:「请别,请别,这样说太快了。从头说吧。你乘的是代表团的车。您在外交部下车。而后沿楼梯而上。接着您来到大厅。好吧,接着说。请精确一点,我亲爱的朋友,请精确一点。」于是我只好事无巨细,一一道来。什么装模作样的外交礼节,什么握手寒暄,地图,翻动文件发出的声音,隔壁房间里的茶水,杏仁饼干……总之什么都说到了。他听得津津有味,不时还插上一句:「精确一点,我亲爱的先生,请别太快。」(《拥抱逝水年华》第四四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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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别太快」正是普鲁斯特打开「新矿藏」的那把钥匙。
  「别太快」,我们才能少些贪欲,多一些体察,多一点同情心;才能让脚步从容不迫,欣赏品评路边的风光,诗意景行;才能目光内敛,扫描自己心灵世界那些久被遗忘的矿藏……
  在「别太快」人生姿态里,普鲁斯特才发现人还有另一种活法——「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」,近水楼台先得月地追寻那失去的时间和那些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故事,再现而重建起了往昔乐园,幸福诗意地生活在已经过去的日子里。
  「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。」普鲁斯特在「别太快」框架里,以一千种方式重复着这唯一语境,「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,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。」(《追忆似水年华·序》第二页)
  别太快者,耐烦也。人们不得耐烦之道,所以才「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」。普鲁斯特之所以拥有幸福的乐园,之所以能成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之大,在于耐其大烦也。
正如一代「心学」开山祖师陆子所言:「耐烦是学脉。」(《从政遗规·耿恭简公耐烦说》,陈宏谋编辑)
  作为当代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之所以能够成其学问,一个主要因素在于铭记且「演说」了熊十力老先生送的八个字:「沉潜往复,从容含玩。」此亦是耐烦也。
  耐烦者,一切成就之命脉也。
  倘若一个时代失去了耐烦之道,也就失去了成就圣贤的可。可是,圣贤不显,小人擅权,此实乃时代之大悲哀也。
  毋庸讳言,我们的不幸,是我们正处在一个不得耐烦之道的时代,一切的一切都在高速度造作。
  君不见,那条高速度简化蛀虫已经暗度陈仓,把本来诗意丰富多彩的人生幸福世界,蚕食得肤浅悲哀而灾难蜂拥起来了吗?
  君不见,在高速度疯狂进攻下,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家园就会荡然无存了吗?
  撰者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,真实地体察到:一切圣贤的慈悲智慧演说,亦如普鲁斯特那两片树叶,在静悄悄的午夜,从人类的肩头开始了高速度飘落之旅;亦如普鲁斯特那两滴水珠,在黎明前的黑暗里,颤微微地要从人类的指尖高速度堕落了……
  ——别太快,要耐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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